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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8章、暗雲飛:尤三姐鬧靈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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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門大戶的靈堂,男女祭客的走道不同,男左女右隔著若大正堂。

起於內宅的罵聲,從堂左的男客走道接近靈堂。陣雨正急雷聲陣陣,靈堂右邊的重簾後面,跪祭的惜春、黛玉及丫環婆子們都沒聽到。珍孝子被小廝們服侍得太舒服也沒聽到,等聽到已經近在咫尺:尤三姐一陣風似的沖來。

尤三姐烏發松挽好似春~睡方起,素衣幾近濕透緊裹身,勾勒出妙曼身姿,前襟半掩半開,露出內裏蔥綠抹胸、一痕雪脯,秋水眼含淚帶怒,越發顯得柳眉籠霧。更兼薄酒上臉,嬌顏染紅霞,珠唇一張一合,因奔走微微喘息。

趴在草席上的賈珍偏頭一瞧,只覺得所見過的上下貴賤女子,無一有如此綽約風流的,不禁魂蕩蕩骨酥軟,哪還記得那頭簾後有胞妹,脫口叫道:“祖宗奶奶,誰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給你氣受?說給爺聽……”

尤三姐揮舞拎手中的油紙傘撲上前:“休要花馬吊嘴的!打量我不知道,拿著我們姐兒倆當粉頭取樂!你們打錯了算盤!休要躲,掏了你個牛黃狗寶……”

重簾後亂成一團。賈珍喊出“祖宗奶奶”眾人方察覺不對,王奶娘本能伸手捂黛玉的耳朵,秋紋下意識想將惜春攙起,賈母派的保駕仆婦們急將她們撞開,攜了兩女便跑。黛玉心知反抗不了,百忙中望了雪雁一眼。

雪雁心領神會微頷首,一手拖一個想跟著逃的小丫頭:“哭!輕輕哭!”

展眼簾後只餘下三個丫頭,跪那兒嗚嗚咽咽。

雪雁膽賊大,膝行到簾邊,掀開一條縫朝外偷窺……

那頭仆婦們裹攜著黛玉、惜春奔到棚廊,靈堂的叫罵聲聽不到了。

棚廊是因春天雨水多臨時搭的,通向惜春黛玉住的院子,因為孝女哭靈要走著來。

寧府游廊本就多,在間斷的地段搭幾處便連上了。但游廊和棚廊皆中空,這會陣雨大,雨急風急,往前去撐傘也會濕了衣裳。

仆婦們收步放下兩女,紛紛跪地告罪,說“那些話不是姑娘們能聽的”雲雲。

黛玉撇嘴,老祖宗說了:“照理女孩兒只該做些針黹紡織,以貞靜為本份,略有不妥的事便不當聽、不該懂。這是怕姑娘懂多了會心野。識字的女孩兒又有一怕,讀了雜書,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。只是姑娘可以貞靜度日,主母不成。莫說你要嫁進郡王府做世子夫人,便是尋常人家的長媳,也不能一派天真爛漫。不然娘家被看低,自己吃苦,還會成罪人。你看你珠表嫂,李家奉行‘女子無才便是德’,人稱李氏是菩薩,暗諷泥塑木雕的蠢婦。若非她無能,我積善之家豈能打殺那許多下仆?條條人命都是她的罪……”

賈母的教導,讓黛玉悟出了做人要“人前一套、背後一套”。放以前,真性情的她定然難以接受。但那晚賈母院中,燈火月色下血淋淋的一幕告訴她生死只在轉念間,做人不可無所顧忌想怎樣就怎樣,也不能掩耳盜鈴做木頭,否則誤人害己。

思及此,她和顏道:“媽媽們快請起,原是老太太預到今日這樣的事,方請媽媽們護著我們姐妹。站在這兒也不妥,回去無非換身衫。回院泡熱茶煮姜湯,上些素點心,咱們上下人等去去寒氣晦氣!”

眾仆婦甚是開心,這話一聽便又有打賞銀。林姑娘最是大方體恤下人,這些日子雖時時提著心,所幸兩個主子住一塊,倒是省了許多事。

不一時眾人歸院,梳洗罷換過衫,香茗點心案上擺。黛玉特地命惜春的大丫頭秋紋去散賞銀,讓自己的奶娘守門外,房裏只留紫鵑、翡翠服侍。

紫鵑翡翠都是老賈家的家生子,下仆中沾親帶故的很多。世家大戶對緊要的聯姻姑娘必會精挑細選出這樣的得力大丫環,以後姑娘嫁了,與娘家往來方便,且能防姑奶奶隨著歲月推移對娘家的情分淡了。與此相反的是給緊要男丁、比如賈母給寶玉的大丫環便是孤奴,走了的襲人是孤身在榮府為奴,晴雯也是如此,這兩個都是備選通房。

這方面王夫人比賈母差遠了,她的合適人選“不中用”,被寶玉巧施手段打發掉。惟一最能勾動男兒心的金釧兒,有一妹和父母。這在王夫人已是無奈的選擇,金釧兒還被賈環弄小巧廢掉了!大家公子向是婚前兩個通房,賈母將晴雯給了寶玉,另一個通房留給王夫人安排。王夫人失敗太多,索性照政老爺的意思不費這個心了。

晴雯惟一的不知真假的姑舅哥為何死在去年?因為晴雯成功晉升為寶玉的通房了。多渾蟲自然得“醉死”,其妻多姑娘本可活著,她必定守不了寡。不巧撞上寶玉治奴,下人免不了拿多姑娘是寶二爺的“親戚”說嘴,倒黴的俏蕩~婦也就被賈母借機打死,生的惟一的女兒被賴大家的悄悄領走,不知賣去了何處。

回轉正題。黛玉留下紫鵑翡翠自是要問話,惜春小臉木然,她一點不想知道胞兄醜事,但她也不想再遇一次,便聽任黛玉為之,自己只管吃喝。話說孝女不能吃這麽好,仗黛玉只是寧府遠親,她甚是方便地沾光。

翡翠姓賴,她家的“賴”與賴大家的“賴”不同,兩府賴姓奴仆大半是她家親戚。

賈母對她有吩咐,主問奴答不含糊,她只在言詞上做了些修飾:“那人應是尤三姑娘。奴婢大姑父的姨家侄女的男人名喚鮑二,在珍大爺身邊當差。敬老爺移靈那會,珍大爺命鮑二媳婦服侍尤二姑娘。聽她說,尤二姑娘說話細聲細氣,尤三姑娘性子爽利。尤家兩位姑娘幫著招待祭客,雖在內院,都是些男客,說是珍大爺的兄弟,珍大爺說‘都是一家人,原無避諱’。這事有一陣了,未知今日因何鬧起來。”

這段話信息量蠻大,“珍大爺命鮑二媳婦服侍尤二姑娘”,意味著尤大奶奶沒什麽權,連派什麽人服侍妹妹都做不了主。而“尤家兩位姑娘幫著招待祭客”、“說是珍大爺的兄弟”相矛盾。賈珍沒親兄弟,那就是族兄弟。能入內宅的族兄弟,應為寧府近枝,在祭禮上是主不是客,理當在外院幫忙,怎麽勞動尤氏姐妹在內宅招待?再有“都是一家人,原無避諱”,尤氏姐妹姓尤不姓賈,所謂的“一家人”是什麽意義上的一家人?

黛玉還不大能聽懂個中蘊含的深意,眉頭打結:“再是自家兄弟,也不能讓小姨子在內宅招待。薔哥兒呢?鐘哥兒也能幫招待吧?”——秦鐘名義上是傍姐夫賈蓉生活,借此在賈家私塾附學,敬老爺祭期他理當在寧府幫忙。賈薔是寧府的“正派玄孫”,因未承嗣,不用守在靈前哭敬老爺,那麽男客不論遠近都應由他出面招待。

翡翠看她沒悟過來,一時不知如何接腔。

紫鵑笑道:“尤老安人年高,年將四十(三十五歲也是“年將四十”),精神頭不濟,並不管事,素日喜歡歪榻上和做針線的丫頭們說笑。我大表哥岳丈家的三女兒綠萍是寧府的針線丫頭,綠萍姐姐說,尤老安人言自她先夫去了,家計艱難,向是珍姑爺接濟。每每都是珍姑爺親自送銀子去她家,如今姑爺家中有大事,她兩個姑娘自當出力。”

黛玉似懂非懂,惜春不耐煩:“我哥叫她們當粉~頭!粉~頭接~客……”

翡翠色變:“四姑娘,你是千金小姐,滿嘴說的是什麽?”

惜春哧了聲:“門關著!你們繞山繞水,繞到明兒我林表姐也聽不懂!下去,我有不傳三人耳的話告訴林表姐。”

紫鵑、翡翠面面相覷,暗襯“明白話”做奴婢的絕無膽講,門關著也有八只耳,“教壞姑娘、調~唆主子”的罪名擔不起。四姑娘是主子,講了也就那麽回事。

惜春所知道的尤氏姐妹,自然是敬愛的寶二哥講的。因她熱孝期要在寧府,假石頭怕她吃虧,惡意誹謗那對姐妹花是暗門子(暗~娼),被珍族長包養了,等同家~伎,不過披著一張正經人家姑娘的畫皮。

黛玉忡怔,她是感~性之人,待人接物依仗直覺,喜愛真性情。尤三姐的怒聲控訴充滿不甘,令她情不自禁偏向尤氏姐妹。良久嘆道:“你我錦衣玉食長大,閨門不出,何曾知曉外間艱難?寡母弱女無以為生……”

惜春兩眼圓瞪:“你省些心!寶二哥說‘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’。且用腦子想想,尤老安人的第一個男人是皇糧莊頭,這種人家能不富?結果她男人一死,她就沒法活了!她分明是一個懶婆娘,就這會,試問她多大年紀?不過三十多歲,竟有臉充‘老安人’,整日‘精神頭不濟’歪榻上,萬事不管,只和做針線的丫頭說笑!她但凡略勤快些,當年也不會過不下去。能嫁皇糧莊頭,她娘家就窮不了,試問她自己的嫁妝呢?男主外女主內,女人管家不藏些私房?她的傍身錢哪去了?以至‘為生計’要帶著兩個女兒再嫁。寶姐姐的母親怎麽就能撐起家門?稚子弱女一寡母,不只是撐住,薛姨媽光耀家門!生意從金陵做到京城,在京中開府,為子迎娶勳貴女……”

黛玉臉色有些難看,薛王氏和鳳姐合謀騙娶迎春,她在當場!雖說後因迎春過得不錯,她放開了心結,但那等手段如何值當誇讚?

惜春惱火,素手擊桌:“尤大奶奶的娘家雖不算多富,尤老爺也是官身,待尤老爺一去她又‘家計艱難’了!這就是個敗家娘們!敗了前後兩個男人的家!這種女人養大的女兒能是什麽好東西?聽寶二哥說,那尤二自幼訂親張家,她嫌張家窮,不肯嫁。試問她要嫁多富的男人?什麽男人會娶她這嫌貧愛富的失德女?誰娶她,誰家敗!你若不信,即刻差雪雁去打聽,看看那娘三個在寧府素日是何等行徑!”

黛玉不得不承認惜春言之有理,又無法相信尤家孤女寡母會是惜春口中那種人。

呃,某侯小姐沒看到尤三姐驚世駭俗的裝扮,只聽到悲怒聲。尤三姐的市進俚語她又聽不懂,只感應到聲音裏強烈的情緒。她覺得那樣一個女子,應是書中所寫的烈女才對。

雪雁是天生的探子,素喜竄門。先時黛玉怕她在寧府生出是非,死拘著這丫頭,今天開了禁,相信她必會“滿載而歸”。

為打發時間黛玉做起了針線活,她的針線做的極好,就是不大愛做。

去年臘月出父孝後,她咬牙開繡對她來說了不起的大活——百壽圖(不同字體的一百個壽字),準備在今年外祖母過生日時獻上。不料敬老爺賓天,還餘少少首尾。

當然她沒將活計帶到寧府做,不吉利,對敬老爺也不敬。這會她繡的是素色抹額,賈母雖是老太君,寡婦身份也不好穿紅著綠。抹額青底暗紋繡,正中嵌一顆無一絲雜質的和田極品羊脂玉。暗紋要先繡好,用十多種素色線搭配。

惜春在旁以配線為名行掏亂之實,蹭著黛玉厚顏道:“是我想出的,是我開繡的,我也有一塊羊脂玉,用我的,抹額算我的……”

黛玉被她搞的沒法繡,索性將繡活一放:“那你多繡幾針!”

惜春翹唇扮鬼臉。黛玉翻眼白:“我打絡子。素日湘雲笑我不似閨秀似女書呆,我看你也是個女畫匠。一日大過一日了,平時用的……橫誰呢你?我沒說我用的全是自己做的!別人能看到的,總有一兩樣是我自己做的。”

惜春肅容點頭:“是是是!不就是三姐姐的話,‘不能全仗丫頭子,太過不像了’。當成自己的話教我,你好意思!”

兩女說笑著幹女孩兒該幹的本份活,一路到擺晚膳時,雪雁方興頭頭回來。

惜春怕壞了胃口,命雪雁用過飯再開講。

於是在這個雨打窗扉、燭影搖曳的夜晚,惜春黛玉聽聞了一篇閨閣女兒一個字都不能聽的奇聞逸事。

先是靈堂後續:尤三姐撲打她姐夫沒得手,反被幾個小廝撲倒。珍族長喝罵小廝,這時薔哥兒帶著人追到靈堂。珍、薔打拱作揖,眾人齊勸,爾後珍族長摟著尤三姐走了。薔哥兒沒跟著走,命下人去尋蓉哥兒,自己立靈堂發呆。

不一時蓉哥兒到了,薔哥兒說:“我們那三姨娘再是塊肥羊肉,燙的慌。叔父未必降的住她,不若正經揀個人聘了。”蓉哥兒說:“我哪敢說,他正情~熱。”薔哥兒說:“我們都不能開這個口,讓二姨娘說,你去跟她講。”蓉哥兒說:“更難!那天二姨娘說她妹必是要配一個又有根基又富貴又年輕的,我去哪尋?”

薔哥兒說:“她這是借說三姨娘的事,道她自己所望。這不難,二房!二姨娘應是肯做二房吧?”蓉哥兒說:“講三姨娘,如何扯到二姨娘身上了?”

薔哥兒道:“兩個都不能留!向是你勸我識輕重,碰上二姨娘就情~熱智昏!莫忘了府中住著尊玉佛,今兒萬幸沒撞上,沖撞了呢?”蓉哥兒道:“都是三姨娘生事!”

薔哥兒嘆道:“即這般舍不得二姨娘,換個法子。你告訴她有合適的,要相看。總不能在重孝府上相看,先回尤家。等玉佛離了府,還不隨你們。”蓉哥兒擊掌道:“如此甚好!只是從哪找這麽個人?空口白話,二姨娘老實,三姨娘不含糊,她能找上那家去。”

薔哥兒說:“這容易,見過二姨娘的定肯……休急眼,不是擡走!人家未必肯擡回家,左不過快活一陣。等我回話,看牢過廊,再莫讓三姨娘跑前頭來。”蓉哥兒笑道:“這不是沒想到嘛。這麽些天她都沒跑前頭來,小猴崽子們松了勁,我這就給他們緊緊皮子。”

薔哥兒頂風冒雨走後,蓉哥兒命下仆在靈堂往內宅的過廊上設三處哨,每處四人,“若是我三姨娘再到前頭來,揭了你們的皮”。

賈蓉安排完便代父在靈前安睡,雪雁掉頭“尋尤大奶奶”,對某面善的管事媳婦抱怨她和兩位丫頭在靈堂受驚嚇。

管事媳婦一聽,忙將她引到廚下,又是洗面擦身又是湯水糕點伺候,大幫人圍著她轉,勸她莫向主子告狀,說尤大奶奶也艱難,那尤三姐快掀了寧府,天天挑穿揀吃,首飾是要了銀的又要金的,闔府守孝如何能戴金飾?素食絕計不吃,餐餐要好酒好菜,府裏存的臘肉她嫌棄,要吃新鮮的肥雞肥鴨肥鵝,下仆只好偷偷去後街買。而她稍不稱心便掀桌,衣不如意拿起剪刀就剪,綾羅綢緞皆不惜,連剪帶撕的,邊罵邊撕……

作者有話要說: 雪雁稟告:二位姑娘,奴婢從廚下打探來的路透社最新消息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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